幾輛大大小小的馬車從小小書院出發，一路行駛到了當初那群孩子們住的城郊老宅。

這條路並不算平坦，坐在馬車上，天盛書院裏的學生們看著窗外越來越繁茂的樹林草叢，眉頭不禁越皺越緊。

本來坐在馬車上，他們就覺得此行頗為顛簸，心裏更是忍不住為自己叫屈。

連目的地都不知道在哪裏，向來養尊處優的他們，實在有些煩悶和心慌。

好不容易下了馬車，擡頭一看，眼前竟然出現了一座相當老舊破敗的宅子。

見宰相大人在前引路，他們彼此對視一眼，心裏雖有疑惑和抗拒，但還是咬了咬牙，跟了上去。

哪怕是一段短短的路，因為處處雜草叢生，他們走起來，也實在是費了一番力氣。

靠近了老宅，更覺其腐朽難看。他們忍不住拍了拍自己的袖子，仿佛衣服上已經沾上了不好的黴運一般，舉止間，頗顯不快。

跨步走入宅子裏面，一群唇紅齒白的公子哥兒們，動作一致地彎腰咳嗽起來。

“咳、咳、咳……”

持續了一小會兒，他們總算平覆下來，一擡眼，卻看見宰相大人正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們。

王顯貴隨手揮了揮看不見的灰塵，正想說些什麽，誰知，還不待他開口，宰相大人就先發問了。

“你們覺得此處如何？”封肅瑾問。

他們覺得此處如何？

王顯貴幾人面面相覷，心裏直犯嘀咕，真不知道宰相大人的葫蘆裏究竟是賣的什麽藥。

這問題，可是有何深意？

他們還在想著應對之辭，封肅瑾卻不浪費時間，直接點了王顯貴的名，讓他先行回答。

王顯貴不想在朋友面前顯得過於膽小，他想了想，只實話實說道：“此處年久失修，破損嚴重，看起來頗為老舊，十分荒涼。”

封肅瑾又問：“可能住人？”

王顯貴聞言，像是聽見了什麽駭人聽聞的事情一樣，立馬瞪大了眼睛，驚訝大呼：“這裏？住人？”

他與身後七人忍不住將屋子裏的布置和擺設環視了一圈，十分默契地搖了搖頭，“絕不可能！”

想不到，宰相大人也會同他們開玩笑，這還真是不可思議。

這屋子裏，隨處可見灰塵和殘缺。

頭頂上的瓦片，透光漏風，缺了大片；腳下的地面，坑坑窪窪，極不平整；四面的墻壁，殘破不堪，結滿蛛網；墻上的紙窗，七零八落，搖搖欲墜……

至於擺在屋子裏的家具……在他們看來，完全可以忽略不計！

因為沒用。

封肅瑾聞言，唇角微勾，也不接話，看向站在自己身邊的慕容允，他開口問道：“辰王世子覺得如何？”

慕容允被點名，見大家的目光全都集中在自己身上，他忍不住挺了挺胸膛，往前邁了一步。

在馬車上時他就思考了許多，猜到此行姐夫定是胸有成竹、早有打算，他從未來過這城郊之地，權當此行是增長見聞來了。

此刻，被姐夫提問，他也不算毫無準備，自是將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。

“本世子聽聞，有些無家可歸之人，會借住多年無人問津的老舊破敗宅子度日。”一邊說，慕容允還一邊打量著這座宅子，“依本世子看，此處可以住人，只不過，真會願意住在這裏的，定是生活困頓、身陷急難、潦倒落魄之人。所以，能住人，只是，並非所有人罷了。”

說完了這樣一段話，慕容允看著一派鎮定自若、氣定神閑的封肅瑾，想起了以前的種種，心裏，忍不住唏噓嘆息了一聲。

這裏，應該就是宰相夫人曾經常來的城郊老宅吧！

此刻，看著天盛書院裏的這群學生，慕容允不禁想起了以前的自己。

曾經，他也和他們一樣，眼高於頂，任性妄為，一切，只為自己順心快活就好。

貴為皇親國戚，他生來就是天之驕子，這樣的地方，別說親自過來看一趟，就是偶爾聽別人提起，他都覺得浪費時間、汙了雙耳。

如果，不是今日隨同姐夫一起過來看了一趟，或者，他一輩子也不會明白，自己與姐夫之間的差距在哪裏吧！

敢想敢做，身體力行，當朝宰相，果真不是徒有虛名的當今朝臣第一人啊！

他，自愧不如，也，甘拜下風。

王顯貴幾人聽慕容允這樣說，心裏都不免感到了幾分詫異。

向來家世顯赫、高高在上的辰王世子，竟然好似十分了解民間疾苦一般，如此一番感悟，還真是令他們大感不解。

難不成，人一旦成親之後，就會改變心性，變得和以前不一樣了？

他們不懂，實在是不懂！

封肅瑾不動聲色看了慕容允一眼，對於慕容允的見解，他倒是感到了一絲意外。

既然聽到了想要的回答，封肅瑾也不多費唇舌，直接開口發問。

“既然辰王世子同本相一樣，都覺得此處可以住人，那天盛書院的諸位，還覺得此處不能住人嗎？”

王顯貴等人聞言，自然不敢多說什麽，只點頭附和道：“宰相大人所言甚是，此處可以住人。”

雖然他們口是心非，說出的回答完全是迫於無奈，但是，在宰相大人面前，他們也深谙七個字：識時務者為俊傑。

只要宰相大人滿意了，那麽他們也就不會被刁難了。

封肅瑾等的就是他們幾人點頭。

看著站在自己面前的八個年輕人，封肅瑾直言道：“今日讓你們前來，本相要問你們的第一件事，就是你們八人可願在此處住上一個月？”

“什麽？”天盛書院八人聞言，大驚失色高呼：“讓我們在這裏住上一個月？”

八人你看我、我看你，看來看去都無法從彼此的眼神中尋出滿意的答案和應對方法，帶著隱忍的不滿和怒氣，他們有些憤憤地看向了姿態優雅、一派從容的宰相大人。

王顯貴自是能夠感受到同窗好友們滿溢而出的憤怒之情，他自己也不禁暗暗握緊了拳頭。

作為此次事件的帶頭人，他用眼神示意好友們消消氣，待壓住了心裏的怒火後，他松開了緊握著的雙拳，壯著膽子提出了自己的看法。

“宰相大人，雖然我們今日不請自來去到小小書院問了幾個問題，讓大家感到了些許的困擾。但是，宰相大人這樣毫無預警地讓我們住在這樣偏僻的地方，我們……實在是覺得不妥當啊！還望宰相大人能夠三思，收回成命。”

封肅瑾聞言，一點兒也不覺得意外，雙眼平靜無波掃了他們一眼，他淡淡開口，“你們可知，這裏曾是小小書院那群孩子們生活居住的地方？”

見他們眉頭緊蹙，不知在想些什麽，封肅瑾微擡下巴，緩緩說道：“他們，最小的才四歲，最大的也不過十歲。這裏，他們最少的生活了三年，最多的……則是生活了七年。”

聽宰相大人語氣平緩地說著大家都耳聞過的事實，再次掃視著這座破敗不堪的老舊宅子，在場眾人心裏，莫不是五味雜陳、難受郁悶。

對他們這些從小錦衣玉食的富貴少爺來說，這樣的生活，他們無法想象，也無法經歷和承受。

三年？七年？那是他們不願深想的年歲和日子。

即使是一天，他們也堅持不了，更何況是一年半載？

至於宰相大人所說的一個月……他們自問：自己，絕對無法做到。

直到此刻他們八人才明白過來，宰相大人這是想讓他們認清事實、知難而退啊！

連小孩子都能做到的事情，他們這些自負高人一等、勝人一籌的公子少爺卻連嘗試的勇氣都沒有，實在是令人汗顏！

沒人接話，封肅瑾也不多言，見大家似乎都在思考，他略一沈吟，開口說道：“本相只是讓你們考慮，此事，並不強求。”

看著外面明亮的天色，他繼續說道：“這裏，大家來過這一次，想必日後也不會有機會再來第二次。願意四處走走看看的，可以趁此機會感受一下窮苦孤兒生活過的地方，想象一下他們平日裏的生活。本相想，經此一行，對你們日後的學習定有不少益處。至於不願多留的人，現在就可以去到馬車上，待所有人都坐好後，我們再一起出發離開。”

說完，封肅瑾率先邁步跨出了門檻，走至馬車旁停下，他站在原地，靜靜欣賞著眼前頗為動人的自然美景。

此時此刻，他的心裏，又一次想起了在家裏等待自己歸回的妻子。

這裏，姝兒曾經來過多次，娘子踏足過的地方，他，甚覺熟悉，也十分喜歡。

趁著這次機會，他將此處好好打量了一番，心裏，平靜而暢快。

宰相大人的一番話出口，他們這些人是走也不是，留也不是。

八人小聲商量了一番後，決定還是四處走走看看，不然，這一趟顛簸辛苦豈不是白費了。更何況，他們回去天盛書院後，還要好好炫耀一下此番行程，所以，他們就依宰相大人的意思，將這地方逛上一圈吧！

慕容允和天盛書院的學生一樣，也選擇了看看再走。

這裏，實在是又破又舊，如果是他無意間看到，他絕不會想在這裏多停留一刻。

只是……

姐夫和宰相夫人為何願意放下身份，屈尊降貴來到這裏，只為幫助那群孤苦無依的孩子們呢？

就算要幫，他們只需吩咐一聲就行，何需自己親自前來這樣的地方受苦？

如果是他，他是萬萬不願來此的。

他們和他……果然是不同的啊！

眾人很快就將此處逛了一遍，一開始的新鮮勁兒過去之後，他們又覺得有些無趣、不甚在意了。

封肅瑾將眾人的反應看在眼裏，對荊戈使了一個眼色，不一會兒，只聽一陣鳥鳴響起，“轟”地一聲，老宅的房梁斷了一根，屋頂瓦片隨之落下，巨大聲響伴著陣陣灰塵，將站在屋子外面的眾人嚇了一跳。

“這……”

眾人面面相覷，一時之間，竟說不出話來。

封肅瑾氣定神閑，悠悠開口，“偶爾，會有這樣的情況發生，習慣就好。”說完，他轉身跨步踏上馬車，“走吧，回去了！”

見了這樣的場景，天盛書院八人只覺心有餘悸，也不多想，立馬快步走向了馬車，爭先恐後地坐了上去。

慕容允也被這突如其來的意外嚇了一跳，他驚魂未定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，待緩過神後，他邁開腳步，也坐上了馬車。

幾輛馬車井然有序一並離開，待他們走遠以後，老宅暗處走出一人。

算了算時間，他走至樹林隱密處牽過自己的馬兒，一個利落躍身上馬，他拉過韁繩，只聽“駕”地一聲，身下馬兒像離弦的箭一樣快速奔跑起來。

很快，他騎馬穿過樹林，只一個轉彎的工夫，一人一馬就疾馳而去，消失無蹤。

秋風掃過，地面上的馬蹄印，瞬時就沒了痕跡，仿佛不曾有人來過一般，蕭瑟，也落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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